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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气压太低,护士怕病人感到胸闷,又没有人来打扰,就敞着门。
对面的窗子上,倾泻着雨水的瀑布。
这间病房很空,只住着三个人。
那两位,一个是中年妇女,一个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她们的病显然不重,或者已经接近痊愈,正各自坐在床沿上,往一张椅子上摔扑克,排遣这雨天的无聊。
看见有人走来,满带喜悦地往门边看了看,又失望地垂下头,继续摔她们手中的“红心”
、“黑桃”
。
新月静静地躺着。
她的床头翘起,垫着厚厚的枕头,半坐半卧,这是最适合她的姿势。
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白底蓝条纹的病员服,衬着一张白玉似的脸,病情使她的双颊泛出红润——典型的“二尖瓣面容”
。
小辫子没有梳起来,任其自然地松散着,柔软的黑发一直垂到胸前。
这样一位美丽的姑娘,谁会相信她将不久于人世呢?毁灭这样一个年轻的生命,那将是怎样的罪恶?
她一动不动地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空洞无物,只是一片洁白。
她也许什么也没看,在茫然的思索中,眼神凝住了,眉宇之间,一缕若隐若现的哀愁。
她在想些什么呢?
楚雁潮愣愣地站在门边,雨伞和裤脚上的水,无声地滴落,在地上汇成一片浮出地面的水汪。
他静静地望着新月,却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像被什么噎住了。
卢大夫那可怕的预言,在他的脑际盘旋。
他觉得那简直是巫婆的恶毒咒语,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它落在新月的头上,人间的一切不幸都不应该属于新月!
他想呼喊,想痛哭,想发泄胸中的不平……但他没有这样做,几秒钟之后,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怕,不,不能抱怨卢大夫,她不是巫婆,而是天使正在竭尽全力和死神搏斗,争夺属于新月的时间;她对病人的爱,决不亚于这个不懂医学的英语教员,她维系着新月的生命!
不,决不能向新月吐露半个字,这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还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那隐隐在望的死亡。
岂止是新月呢,如果放在二十六岁的楚雁潮身上,甚至是年逾古稀的严教授,也难以做到平静地走向生命的终点,常常发出不能“长绳系日”
的哀叹!
楚雁潮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过错:以前,他对新月责之过苛,残酷地让她“自知”
,正视自己的“短处”
、“弱点”
,用激励猛士的办法对待一个弱女,让她“掌握自己的命运”
,而现在,她掌握得了自己的命运吗?楚雁潮,一个研究语言、文学的人,应该懂得语言的奥秘、文学的精髓,那就是“人”
,人的思想,人的情感。
人是多么复杂的一种生物,语言和文学的创造者,语言和文学中永恒的主角;几千年来,人用文字写着人的命运,却至今不能使它穷尽,或许命运之谜永远也无法揭开;从来也没有一个人能真正透彻地了解和掌握自己的命运,只不过以各不相同的方式和不可知的命运较量而已,或逆来顺受,或奋起拼搏,拼搏的动力不仅来自“自知”
,而且来自幻想……美好的幻想,往往既是辉煌的人生的起点也是终极目标。
啊,人需要幻想,幻想使人生变得美好,使有限的生命扩展到无限……
楚雁潮心中的麻木和凄凉被一股温情所消融,他捋了捋被雨水粘在额上的头发,脸上泛起微笑,向那张病床走去,轻轻地叫了一声:“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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