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偆城旧案牧青远原本就看不清,此事也并非是谁都能告知的闲聊小事,他苦笑了一下:“我不能说。”
“一个身世不明的孩子,就更不可能入我牧氏的宗谱了。”
能在此事上和牧青远说这些话,牧长水的脾气确实比他年轻时软了不少,可也就到此为止了,“此事不再多议。
我收到你大哥的书信,知道你现有官职在身,应在家留不长,多去陪陪你母亲吧。
你离家当日她哭的几乎要昏过去,你啊,真是被她宠坏了。”
牧青远在任职时私离任地若被人上报至朝廷,是要被送入牢中的重罪,他冒此风险带刘乙来到建德,为的就是在将来偆城旧案掀起风波时不牵连到孩子,他必须要在江柳为他遮掩的自己重病一事暴露前赶回景州,能在建德留的时间越短越好,此时根本没有时间让他退让,他一撩衣摆,又跪了下来:“宗谱每年一修,父亲不过只在上面添个名字罢了。”
牧长水像是看到了多年前跪求三老让自己抬林苔进门以留下老友仅剩的血脉的自己,他看着牧青远,半晌像是对曾经的自己说一样:“男儿膝下有黄金,可跪的次数多了,膝盖就不值钱了,起来吧。”
牧青远没有动,大有牧长水不答应将刘乙收在牧家就不起来的意思。
牧长水看着牧青远,尝尝叹了口气,他没有开口让儿子继续跪下去,也没有再让他起来,只是不再回话。
牧长水从书房的椅子上站了起来,绕过跪在地上的儿子,拿过小童递来的油纸伞推开书房的门,走入了早春夜晚让人遍体生寒的雨幕中去了。
书房里只剩下一个牧青远,书童新添的灯芯长,在灯罩里笼着烧的稳稳当当,映的桌前一方地恍若白日,牧青远迎着烛光,身后的影子被拉的斜长。
他依旧是跪着的姿势,挺直的背却弯了下来,抬头看着因跪着的自己显得高远的房顶,他忽然觉得自己方才被门框夹了的手开始痛了起来。
牧青远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可还是忍不住这么想:“若是今日带回一个孩子的人是大哥,父亲会不会像待自己一样的苛责他?”
他自幼无论做什么,说什么,哪怕他年少成名,挥笔成章,哪怕牧山姿这个少年天才的名号在建德士人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也从未得到过一声来自父亲的嘉奖。
牧青远是在一十五岁那年出了牧氏内塾后才知晓父亲对他格外严厉的缘由,他在这一年方知晓,自己的生身母亲并非庄桃,而是自己叫了十几年的“林先生”
的女先生林苔。
林苔嫁入牧家,原本就是个避无可避的错误,他是因这个错误生出的孩子,所以无论自己做什么,也都无法改变自己错误的出身。
二十年前的牧长水原本是想将林苔从她被发落的风流场救出,以自己义女的名分收进牧家,等林家的风头过了放她出去,为她找一户好人家安度此生,从未动过抬她进门做妾的念头。
林云甫因牵入党争,朝廷降罪下来罪连三族,牧长水虽是士族出身可毕竟身不在官场,等他好不容易动用关系疏通狱官时林家男丁早就施了斩决,唯一能打听到下落的女眷,就只有林云甫唯一的嫡女林苔。
林云甫任地并不在江南,牧长水辗转来到林苔落脚的官窑青楼为林苔赎身的那天,见到了刚被救了上来跳井寻死的姑娘。
林苔并不知道那日有人为她赎身,第二日就是她卖出初夜的日子,地方官窑不比京城,若是京城,来往的嫖客多有些身份,其中王孙也有,对这些落难的官家小姐多少留有些情面。
地方的官窑则不同,明面上说是身有官阶的人才能入幕为宾,其实去的都是有些钱财的地方乡绅。
他们多数并非士人出身,腹中几两薄墨不足以敲开仕途的大门,又因家中有些钱财不甘于目前身份,只好怀揣着龌龊的心思从这些家道落难的官家小姐身上得以实现他们卑劣的优越感。
林苔还未出台,光是登记在册的嫖客就足足写了三大页纸。
林苔被囚在官窑后从其他官妓身上早就听够了诸如此类的悲惨故事,她动了出逃的心思,小时偷喝父亲酒时她就发现自己千杯不醉的天赋异禀,她凭此用酒灌醉了负责看守自己的龟奴,在逃下楼去发现墙高无法逃脱后,一咬牙跳了后院的井。
她不是第一个跳井的姑娘,官窑后的这口井不知已收了多少条姑娘的命,可能是出于怜悯,它没收林苔的这一条。
牧长水与官窑管事的妈妈还未签下赎身的契约,就被林苔惹出的动静招惹进后院,他只在林苔还是个扎着双绾的小姑娘时见过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多年后长大成人的她。
林苔跪在井口边低头咳水,她身上是官窑给她的衣不蔽体的轻纱罗衣,因浸透了井水近乎透明的贴在了她赤裸的身上,牧长水一时间有些慌乱,他眼神躲闪着将头转向了另一边,就是他眼神中的这份躲闪,惹出了后来的祸端。
站在牧长水身侧的官窑妈妈捕捉到了牧长水眼中的这丝躲闪,她原本也是官家落难的小姐,可她没被人救出这人间地狱的福分,年轻时几个说要替她赎身的恩客后来不知所踪,灯红酒绿中漫长的折磨扭曲了她的心神,她笑吟吟的看着目光躲闪的牧长水,将写着林苔姓名的卖身契收回了怀里:“这位少爷,你出的买下林小姐卖身契的钱财,妈妈我突然觉得少了,要加价。”
官窑妈妈忽然张口要加的价不是钱财,她知道牧长水的出身,知道林苔是牧长水老友的女儿,也知道牧氏只娶正妻一人从不纳妾的家训,她笑吟吟的,字里话间都是掩藏不住的带着喜悦的恶意:“在我这楼里与林小姐过一夜,我明早就将林小姐的卖身契给你,不仅给你,还少收你五十两银子,你看呢?”
这是牧长水此生从未受过的羞辱,却也是林苔余生能从这人间地狱得以脱身的唯一机会,也就是这一夜,在那个只有轻纱做墙的房间里,林苔的肚子里有了一个孩子。
牧长水在一个月后带着林苔,几乎是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建德,林苔还不知自己已经怀上了身孕,她被安置在了庄桃为她租好的小院里。
牧长水没有对妻子说起一个月前青楼中荒诞的一夜,他身为嫡长子,是牧氏大宗的族长,向来严于律己,林苔只比自己的长子大了十岁,他不算年老,这世间梨花压海棠的事也并不鲜有,可他从未想过这事会以这种形式发生在自己头上。
在将林苔安置在小院中后,牧长水像是逃避一样,没再去看过她一眼。
常去小院的人是庄桃,庄桃早年丧母,知道失去家人的苦楚,林家一案牵扯林氏三族,她怜惜林苔小小年纪孤身一人伶仃于世,所以常来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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